子时三刻,万籁俱寂。
整个将军府笼罩在一片紧张凝重气氛之内,将元媛公主和她贴身侍从们从西郊三十里带回来之后,丢在了一间很宽敞明亮的厅堂之内。
这或许就是李善平日里挑灯看剑的地方,也是整个平城乃至北卫的核心重要部位——中军议事厅,虽不及“乾元殿”、“北南宫”气势磅礴,整座将军府全貌境况不知如何,但亲身置于其中,顿觉有种摄人心魄、威武正气之感,尤其是正临坐北向南的主位,设有帅将主次分明的隔厅,就像一座缩小版的皇位,下设有三阶红漆台阶,正主位摆设一张帅位中军椅,偌大一张完整吊睛白额大虎皮铺就,尽显霸道威武,给人一种肃杀之气。
这里正是虎臣——李善积年累月在此调兵遣将、指点沙场的地方。
李善将元媛一行人带回,并未紧随身侧,而是他需要去“请”一位人来,大晚上地没有第一时间安顿一路舟车劳顿,不惜千里万迢的贵客,反倒是丢下这些所谓的皇权宗亲们独自去忙自己的事,他倒很会招待客人。
北卫的迎客之道还真是令人耳目一新。即便是这样,他们谁也不敢抱怨半句,就连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都不敢再有半点不恭,他们只能干等着。
寄人篱下或许就是这种感觉,成大事者,无不忍辱负重,何况这还是自家门院之内,若是这点苦,这点委屈不能受之,换作异国他乡,她是否还能像刚才那样耀武扬威,尽显王贵气度?
“是七侄女来了?一路上辛苦了吧?”随着一声气度雍贵,充满关怀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,元媛收敛脸上薄怒,就连隐有不忿立即转换成了欣喜、亲切、自在般的笑容,是姑姑来了,就是有着安国夫人,大未长公主的元岱来了。
进门那一刻,元岱就万般关心,百般忸怩地朝着元媛走过去,都是一家血脉,还皆是女人,唯有女人才最体恤爱护女人,生怕这一路上自家人受了欺负,吃了很多苦,这才大半夜安稳下来。
元岱的热情,让元媛感到亲人百般呵护与温暖,心底不由愧疚,是啊,父皇将自己当作牺牲品,要不嫁到远离大未千里之外的莽荒苦寒之地,要不就嫁给虎狼环视的李家,皆不是最好归属,却又无从决定自己的命运,或许这就是皇家族人的无奈,尤其是女人。
当元岱拉起元媛冰凉的小手,几乎近乎亲昵般地像对待自己女儿般地呵护时,那一刻,才懂得家人的弥足珍贵。听到柔软细语般地问候时,元媛有点不知所措。
“哎呀,小手这般冰凉,快将棉被或火盆端进来,要是来北卫不慎偶感风寒,姑姑会心疼,皇嫂更会责怪担心不可。”
元媛差点情不自禁地掉下眼泪,双眼中泪珠不住地打转,最后还是竭力抑制下来,哽咽地难以启齿,似乎从喉咙处挤出几个字来,“不……碍事的,姑姑……莫伤心……”
元岱还真是贤妻良母,尤其是对待娘家人时,她才这般贤淑温柔,见侄女就像是比亲生骨肉还亲切,又是不断地给元媛揉搓回温,又是嘘寒问暖,饿没饿,要不要吃点东西垫吧一下肚子,这一路上尝尽了不少苦,遭了不少罪吧,怎么不早点告知姑姑,或是北卫,这样也好早些派人去接,不至于不习惯什么之类的,又询问了一些情况,事无巨细,无不细致入微,生怕这自家小侄女第一次来这么遥远苦寒的北卫会不适应,会不会水土不服,会不会住不惯,吃不饱,睡不好之类的……简直把自己当成她亲生还要亲,这让元媛有些不知所措,几乎油生一种错觉,那就是真拿自己当成一家人,真正的一家人,真有一种两家联姻,亲上加上的感觉。
很愧疚,虽说李亘,也就是刚才跟自己极其不对脾气,互生怨怼的那个年轻北卫边关武将,自己一时好玩,欲以羞辱他,却令此刻无比愧疚,或许打眼照面时看他不起,打心底看不起,但此刻却感觉配不上,配不上他的气度、胸怀、报负……还有他这个家,以及他的家人。
传闻李亘在将军府李家最没地位,尤其在自己这位姑姑面前很不受待见的存在,毕竟平白无故多出一个庶民遗腹子,要与高贵典雅的长公主争功,这换作是谁都会心生嫉恨。但此刻姑姑元岱态度异常亲近,让她错觉,若是真嫁到了北卫将军府,与李亘喜结连理之后,或许这种关系会进而转变。
元媛可惜就连这种温馨幸福之感也不敢奢望了,毕竟作为皇族中人,在外人眼里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,但唯有身在其中才懂得这种苦楚,为了稳固皇权,她的幸福由不得她作主。
一把抱住这位同为公主的姑姑,将悲戚、苦楚、哀郢、委屈尽数释放出来,两位隔代亲族的女姝就这么抱在一起痛哭。
旁人皆是黯然。
李善冒冒失失地冲进屋内,看到此情此景,差点都愣住,哪怕冒失打扰她们叙旧,本想退出去,待她们说完话再进来,然而那样更增误会,倒不如大大方方地走进去,然后有点主人家样子,豪杰气概,挺胸直腰,振振有词,哪怕大煞风景地半开玩笑,但还是要说道几句,不然他就不是那个率性坦直的北卫大将军了,干咳一声道:“两姑侄怎么一见面就哭哭啼啼的,本该高兴才对,怎能伤心呢?这里可是虎节堂,不允许有眼泪之地,底下将士见到了,还以为本候拿你们怎样呢?快快收起来!”
元岱就知这个不懂人间情谊的武夫处处招嫌,哪怕在自家中还是那般多余,转过头冷冷地瞪了他一眼,像他这样五大三粗的匹夫,懂什么是情之所至,不知何起,情之至切,难以自己吗?皱了皱眉,然后轻斥一句道:“滚滚滚!像你这样的大男子气概,懂什么情真意切?皇侄女好不容易从京城赶过来,不知受了多少苦,遭了多少罪,有没有受人欺负,这些你都计较吗?还不是由我这个当姑姑的上心计较,真是瞎了眼,嫁给你二十余年,没一日是懂我的。”
李善干笑,除了干笑只能即刻弥补自己的不合时宜,连忙致歉道:“好好好,我没长眼睛,也没想那么细,这不还有你这位姑姑吗?再说了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了,有什么话你们尽管秉烛夜谈,也好叙谈增进感情。”
元媛有些打怵,毕竟面前这位有着虎臣之称,北卫军政第一人,他在刚才碰面时完全可以将自己当作通敌之罪羁押,让大未派人来说道清楚,若是不满意,定不会放人,他说到做到,世人眼中、心里对他的评价没有半点好的,皆是天下大恶之首,回想起来,若是据以力争,势成水火,他会不会一声令下差命麾下骑射将自己一行人悉数射杀,真跟主子翻脸的地步,天下是安,还是乱,竟然由他说了算,还不是仗着赳赳武夫三十余万部众为恶,就是这三十余万和此恶枭,试问天下哪方不忌惮?
李善倒也给大未留足了天大的颜面了,若是横心计较,恐怕此刻就是姑姑要死要活地闹着回河洛京城皇宫,回她的娘家,以北卫大将军的脾气,定会亲率三十二万铁骑挥军围困京城。
说到底自己空有大未公主一名,却在真正权贵面前,还是太薄弱了,她一心为了大未宗室稳固,但亲生父皇、娘妃最终还是选择牺牲自己来换取一生富贵,自古无情帝王家。
元媛此刻的伤心,绝不是逢场作戏假惺惺,而是真情流露,私底下很想问问姑姑,当年为了嫁到天下最恶名昭著、杀人无数恶魔这里,会不会想死念头油生,但终归还是忍住了,毕竟无奈女儿身,她与姑姑要么认命,要么身死以证忠贞气节。
李善还是当着元岱的面,将朝廷那边隐瞒天下的大事,其实算是丑事,毕竟唯有丑事才见不得光,需要偷偷摸摸,怕世人皆知,他也没什么不敢说的,何必背着元媛指摘自己效忠王朝的不是,他就是这么一个坦坦荡荡之人,算不上英雄豪杰,但足够光明磊落;也不是什么高屋建瓴或不可缺的权倾,然他所为皆是为天下。
李善也没想瞒着枕边人,有些事虽说夫妻感情名存实亡,但有些事,尤其是大是大非上,还是需要告知清楚,免得恶名、臭骂、不忠不义都由他一人背负,反倒是效命的那个王朝尽得英名。这里是“虎节堂”,整个北卫边军议事之地,让元岱与元媛,两代公主在此见面,抱着任何事毋须欺瞒,真挚以待打算的,何况哪怕元岱一心为了宗庙士族好,总要说个来龙去脉不是。
李善甚至没有避讳,就连大门也敞开着,他只身前来,连最信任家臣亲卫未叫上半个,有些事,尤其是大事上,他早有对策,就等元氏半个血亲一句话,也就是北卫“安国夫人”元岱答复。
李善脸上收敛了平时最爱摆着一副和气善意笑容,尤其正经,他正经起来很有指点江山、挥斥方遒的豪气,再也不是那个窝窝囊囊、猥猥崽崽模样,就连缺了门牙,似乎一点不影响气势地说道:“陛下,也就是你最信任的皇兄,安平公主父皇,正准备全身心对付北卫,不惜与柔然王庭那边和亲联姻……”
元岱半信半疑,脸上呈现出难以置信,似乎对李善这人太了解,生怕他作为当今大未王朝的妹夫,其心有异,白了他一眼,既是保护元媛,国之大事怎能随意当着晚辈说,这不是存心损毁英明神武的君王在儿女子嗣心目中的形象吗?
不由看了看坏里的元媛,双手紧握她的双臂,推开至面前,以便看清她此时神情,当看到那副我见犹怜,仿佛受惊小兔的凄婉时,似乎李善并非蓄意诋毁皇兄,有些半信半疑,无言以对。
李善并未再将整件事夸大其词的意思,而是询问元家人,毕竟知兄莫若妹,既是一家人,很想从她口中,心目中了解元泰到底是怎么一个人,虽说是君臣,似乎对他这些年来所行大道实在看不清,要么昏聩,要么一时糊涂,做臣子万不敢背后非议,那一家人总该清楚一些。
“既放心把北卫……不,把整个汉室天下门户交予我,那自该用人不疑,疑人不用,倒不是我姓李的,在此自夸自耀,二十年来,殚精竭虑、肝脑涂地、不惜舍身忘死护住北卫,既不敢僭越王庭律法,也不敢悖逆大道,不给粮饷北卫就自给自足,好不容易拉起一支忠心无二、誓死保家卫国之军,却又觉得我莫须有之罪,你说我该当如何?是将计就计还是忍气吞声,继续做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死忠不二之人,还是做那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的千古罪人?”李善语气很平淡,情绪不那么激动,对于他来说,无非两条路而已,他这既是责问元岱,更是责问其元家宗室正主。
元岱深深吸了一口气,她也毋须看随行其他人的脸色如何,其中有皇兄身边最为亲近的内侍,也有大理寺公判,要说法,要道理,要律法,似乎都有了,这是关乎着整个国祚大事,真要问他们,个个也不知所措。
元岱哀怨一声,很是头疼,她不过一介女流,李善问她如何处置,她又问谁?难不成连夜差人备马,回京责问最尊敬、最亲切的皇兄,自古帝制,女人不可把持朝政,就连参政也不行,血淋淋的教训。她只是同姓元,下嫁到北卫李家的外姓人了,当初也是为了皇权富贵稳固不惜牺牲同亲同族的她,同样是为了绳检把控住李善以及他的北卫。想不到二十年之后,又同样以这种方式对付李善,以及连自己同流淌着元氏皇族血脉也一并视同仇敌,很残酷,冷漠,无情的结局,长公主又如何,现只是李善夫人,她又能拿什么主意。
一方是夫君,既是关系紧张,同床异梦了,但她一心还想为了骨血谋求一条生路;一方是同族兄长,元氏江山社稷,两虎相争必有一伤,伤谁都会痛心,她又能怎样?
“你问我,我问谁去,在权柄争斗之中,我们女人无外乎被你们这些男人,弃之如敝履,丢过来丢过去,高兴就花言巧语地许诺荣华富贵,不高兴就视为绊脚石,尽快铲除,我还能怎样,嫁到北卫之后,没有一日好日子过,但我不能一心只为自己家族、王权考虑,毕竟我生为人母,智儿却是亲生骨血,这老子与皇舅开战,哪一边都不想有所损伤。我姓元,但更是当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到李家的夫人,这等大事,你是一家之主,更是北卫之主,却问我一介女流如何?”
元媛轻昵一句,似乎一下子变得无依无靠,世间无人可信,不由声音哽咽、眼前一切被泪水模糊。“姑姑……”
元岱又将她紧抱怀中,她也情不自禁起来,似乎看到侄女仿佛看到了当年一般,为之泪目。
李善唉声叹气,不由苦凄冷笑,是啊,还能咋办?做了一辈子点头哈腰的看门人,怎么?就因君王不信任,难道就要举兵造反不成,害自己家破人亡不够,还要迫使天下千千万万人流离失所吗?这天下才太平了几年,又要置身水深火热才满意?功名利禄说到底无外乎就是吃饱穿暖,百姓劳有所得,世间有公道,少了一些烦心事吗?
李善早在最近几年有所警惕防范,无数次祷告祈福,朝廷能迟点实施对北卫禁锢才好,这样即使收回兵权,谁来担任北卫军政,也不会再现人间炼狱,杳无生息的绝望,可惜时日总是不等人,总是难遂人愿,你有耐心,他人可没这么多耐心。
可笑,一点却笑不出来。
伏案让李善早作打算,是义旗揭竿,让北卫独出大未,即使当千古罪人,也好过北卫百万户永无安宁;若是继续做忠心奴仆,受苦受难的就不单是北卫,而是整个天下汉室,江南江北重回炼狱。
李善似乎厌倦了官场尔虞我诈,更厌倦了被猜忌来利用去,受人摆布,暗无天日的日子,他这个北卫大将军真是无用,还是当年一无所有来得轻快。
他说道:“还能咋办?北卫自始至终是天下人的北卫,同时也是大未下面藩属州府而已,李善再唯恐天下不乱,断不敢做那不忠不义、怙恶不悛之人,既然大未失信北卫,只是出于整个天下大局考虑,吾儿那配得上金枝玉叶的公主,陛下既然和亲,省却边关连年战事频发,是仁德明君还天下黎民太平之良策大计,我区区一介武夫,自该做好分内之事即可,何苦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?北卫誓死卫国,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决计不做忤逆乱国之徒,以表忠心,还令亘儿做护送公主出嫁随形卫队偏锋。”
元岱大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,今晚的李善实在看不清,他到底是不是疯了,一直以来,自己与他之间的芥蒂矛盾,甚至关系僵持,几乎不可开交,皆是李善为保全那庶民原配子嗣引起,多次以命相保其周全,令自己权盖北卫亦不能对一个庶民长子如何,他今日失心疯了,竟然要向朝廷举荐,最为珍视之子去做那护送和亲随队,这无疑是将最为心爱儿子性命去送死无疑,朝廷不答应这门亲事也不至于破罐子破摔吧?“你疯了?我这个当二娘的,都觉得今晚之举,有……失你往常万一……”
李善苦笑,仰望屋顶,隐有所思,倒不像是胡言乱语,必定有什么不为人理解的难处在其中,幽幽地道:“说句实话,当初陛下私下拉着我,说起这门亲事,于两家最为契合,就连生辰八字也是那么般配,只怪犬子无名无分,我几经推脱为由,他心里恨我要死,死都不肯接受我给他的权位与官爵,就这么僵持着,怨恨着,甚至见面如仇……哎,不说也罢,儿大不由娘,他自小也没娘,念在有你这位二娘……后来又有了胞弟,你让他怎么夹在之间?他骨子里死倔执拗……”
“说到底还不是像谁?”
“像我呗,不情愿的事,你就是打断他脊梁也不肯依从,要做之事,就是千难万险也无法阻止,要命,头疼!当然,侄女啊,姑父为其争取你出嫁塞外,和亲护送军卒,可不是要你回心转意,有什么私心杂念在里面,只想为其博一个像样的功名,当爹的,哪个不想自己子嗣能平安,我却反其道而行,说不过去,既然你们身份悬殊之巨,很难令你为难,那北卫作为大未最为忠心守护,自当当仁不让不是?他倥偬军伍十载,磨砺里不少,却依旧还是一个从五品军衔的无名小卒而已,一点点地积攒军功勋绩太慢了,说不定哪日真正大战在即时,他命如草芥般不在,为人父母最怕‘白发人送黑发人’,这种情意望你能懂。”
元岱抢过李善的话,质问道:“怎么?你是觉得致儿就不该提携?想不到这么多年,你还是偏心……”
李善无心与元岱争执,他笑了笑,很是失望地道:“致儿有你这位母亲撑腰,退一万步讲,没了我这个软弱当爹的,还有你这个大未长公主为其想尽一切办法让其存活,这些年来与你,与整个大未王庭素有不和,不正是为其你们母子脱身,免得被其连累。亘儿只身一人,这或许是一条万劫不复、前途蹉跎之绝境,你道我忍心让智儿也狠心往绝境上逼?这个机会九死一生,他从小受你熏陶,知什么可为,什么不可为,即使真将他推至劫难,你这当母亲的断然、不会令其涉险,与其我与你争得头破血流,倒不如在他们之间有所舍弃。”
“你这是……”元岱想了想,李致与李亘性情迥异,要他去为其功名卖命,即使觉得好玩,但作为母亲又怎会令其有一丝危险,会心一笑,笑中带着一股耐人寻味的意思,坦然地道:“也好,倒让我也看清了你这个狠心的刽子手,为其稳固地位,竟然连至亲也可以牺牲,好,很好,我也早作准备,谨防你再故技重施于我母子身上。”
李善缓缓低头,转面不值一屑地笑道:“求之不得你母子时刻盯着我,李善终其一生还能被人日夜惦记着,总好过被人遗忘。”
元媛打断他们二人的争吵,轻轻地推开元岱,然后满面泪痕凄戚地劝道:“姑父难道就不怕此举会痛失一位……至亲?为何要当着我这个外人,说这么隐秘不传家事,难道不怕……”
李善也不怕她怀疑,甚至坦诚以待地道:“怕?就怕皇侄女不知情,到时候那臭小子脾气一上来,继续龟缩在军伍里,我就是再卯足了劲,一心一意替他设想终是徒劳,他脑子木讷得很,你以为这世道光靠血气方刚就能成就一番事业,那才是痴心妄想。其实看似绝境,因人而异,也不怕你知道,恨不得天下人均知道我李善为了北卫何其良心用苦,有他护送你至柔然王庭,尽管放心,至于送到之后,他能否安然回来,也是他的本事,但这既是你的命,也是他的命,改不了的,要么风风光光,要么窝窝囊囊,大未不是要平息战事吗?你肩负的不单是怨气,或许听起来无疑将你也往火堆里推,也不妨说说其中福祸吉凶,常言道,福之祸所伏,祸之福所依。福祸一事也没你想得那么复杂不堪,也没你想得轻而易举,这与人心境有关,你们才是大未与柔然之间的希望,或许千百年来效仿昭君当你莫属,皇侄女难道就甘于认命任由摆布?”
元媛不懂,甚至在场所有人皆不懂这位权柄勋绩,在弹丸之地呼风唤雨的武夫还能讲出什么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来,但无人不敢打断他,饶有兴致地洗耳恭听下去。
李善有点自言自语,他最不擅长便是劝人诱善,有些事兴许此刻不说明白,听话之人能听进去多少,他不在乎,他在乎是天下大势,也不怕今晚将自己所想都坦然尽数说清楚,免得日后想说这些,要为天下谋福,就更难了,难上加难。
李善略微停顿,没有整理思绪,他想到哪就说到哪,毫不打腹稿,毕竟这是作为封疆裂土之人,掌握权柄豪阀能为后世出谋划策的竭尽所能了,不厌其烦地道:“且不说你是稳固江山帝位牺牲品之一,这个世道谁人不是?你没权选择自己的出生,但可以选择如何活法,很多人到死那一刻也很难想明白,看清楚,付之行动去践行,今晚我不是以一位长者,更非倚老卖老说这些,很想给在场各位说说心里话,你们听进去多少,能记住多少,至于是非对错自行掂量。
且说联姻一事,看似僵局死路,实则细想起来,倒也不是那么回事,大未与柔然,柔然与北卫,无非都归根结底于一个‘利’上,既然有利可图,不一定非要你死我亡,这话说起来不那么好听,甚至觉得我这人倒成了真正势力小人,起初还与柔然势不两立,眼下却劝皇侄女要为天下大计设想,这么说吧,联姻一事你不答应,大未王庭那边岂会善罢甘休,谁人也无法阻止,北卫与柔然势不两立,头破血流不错,但在皇权霸业面前还是太弱小,谁敢冒死谏言,就是为整个王朝为敌。”
元媛满怀疑问地看着这位粗鄙武夫,大有疑惑,是啊,刚才还一副针锋相对的姿态,现在却又来劝在场所有人要顺应大道,忍不住反问道:“我是父皇女儿,不敢违逆父命,若是姑姑出面呢?”
元岱这位博闻强识的皇室女夫子,虽远嫁北卫二十余年,但心一直向着宗室,向着自己的皇家人,也不信李善在此危言耸听,同样问道:“对啊,皇兄可不能成为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昏聩君主,到时候有何颜面去面见列祖列宗?”
李善嗤笑起来,他面无表情,甚至可以说是异常凝重,他没有半丝夸张,语重心长地说道:“高位做久了会令一个醉心权术之人彻底变了一个人,无论是谁,都不能令我们的圣上有半丝更易。”
“为什么?”两位同为元氏皇族血脉的女人,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。
李善道:“还能是什么,王权不允任何人怀疑,更不允任何人反对,哪怕是至亲家人,天地君亲师,除了天地,君王却是我等世人必须要尊崇存在,皇侄女兴许以死想迫,不为摧眉折腰事权贵,此事已定,君命难违,你想令你父皇,我们大未君主做那个朝令夕改,失信天下的昏君?君子一言九鼎,换个人也要继续施展下去,皇侄女你觉得忠贞名节能改变什么,换个相貌相近宫女,即使没有半点皇族血脉,即使那人无名无姓,甚至是某位朝中亲信大臣后辈也可以,你不去,换个人去,你姑姑去劝圣,只会消磨兄妹关心,将你也纳为对立阵营之内,下一次若再有不遂心之事,或许有一点不尊帝制皇命,就彻底断绝了皇室血脉这条路,若是你们不信,大可以走着瞧便是。”
元岱、元媛,甚至那些随行大小官宦之人,皆冒冷汗,是啊,皇命难违,在皇权之下,什么人皆是蝼蚁,有用之人甚得君王心意;无用之人早些剔除,这就是冷冰冰的皇宫,没有半点人情可言。
李善续道:“其实此事倒不是没有半点退路,只是要看皇侄女有没有这点觉悟,还有超乎常人想象的忍耐了。或许我在此暗揣圣意,是为不忠不义,但有些事,有些话,清者自清而已,你们心底认为我是天底下最有反骨之人也无所谓,李善一心只记北卫安好而已,至于忠奸善恶无所谓,众叛亲离,天下人皆恶,一世骂名背得,为何妄图动摇国祚丑事恶语说不得?陛下百年之后,皇侄女乃至天下人才看得清我今晚所言并非绝境,反倒是柳暗花明,到时候是你哪位皇兄执掌大权,柔然那边苦寒了一些,但你已贵为王妃,是柔然王庭如今女帝般的人物。”
元媛深表怀疑,李善这话无疑是在给自己捧杀,惊疑地伸出手指反指向自己,一脸不信地问道:“姑父你这是在开玩笑吧?我?女帝,那可是你最势不两立的对手,我怎么可能……”
李善把话说得够清楚了,问道:“十年后,十五年后,你父皇,柔然女帝,这些今日想象不可及的权柄大人物,却到那时,还能有几人存活于世?他们心目中恨不得千秋万代,每日朝堂上面对文武百官,山呼‘万岁,万岁,万万岁’,山中有千年树,世间少有百岁翁,你隐忍蛰伏,下嫁至柔然王子,十年之后必然是皇后,乃至皇太后,真正柔然权柄执掌之人,这福祸相依的定数,就是苦了侄女而已。到时候大未,你遥望相对的宗室,断不会忘了你作为同宗血脉所做牺牲,对你为两族关系缓和,感恩戴德,铭记一生一世的。你说这何尝不是一种任重道远的大计,功德堪比历代仁德贤明君王。女子怎么啦?谁说女子不如男,皇侄女若是信命不认命,学学郑旦木兰这些巾帼豪杰,女子也可以改写历史,大有作为,将不幸转为大幸,将逆境化为神奇。”
“就你能,就别瞎出昏招,假如大未与柔然联合对付北卫,彻底令北卫从版图上消失,你就没有今日这般义正言辞了。”元岱却不惜以最坏的打算说出来,让李善明白,还有闲心管他们闲事,那北卫岂不是累如危卵。
李善看似整日一副人畜无害,世人均可踩上一两脚的软弱无能,没想到他的心目中,还有这般志存高远的谋略,难怪这天下既怕又敬,他才是当今最大的人雄。
元媛在这近一两个时辰中,经历了欣喜过望,又历经沮丧、怅然、甚至死心如灰,但在这一刻被李善不计前嫌,还不惜语重心长地道出这般大义凛然的长远谋划,不得不佩服他才是一位雄踞天下,气吞山河的“猛虎”。
他窥视着天下软弱,却不以欺凌弱小而彰显他权威,反而是相助弱小走向强盛,这才是真正的王者。